榕树

没用的年更型作者。

 

终夏

记得是很多年前的六月夏初,夜深人静,言候府偌大的院落空寂无人。十岁的言豫津刚洗好澡,踏着还湿答答的光脚丫,满心欢喜地跑回房内,却发现自己瞒着爹爹留下的绿豆酥被十一岁的萧景睿吃了,一时气得大哭。直到哭累了,忘记了那甜腻的绿豆酥,又拉着萧景睿睡在自己的红木雕花大床上,脚丫子挂在萧景睿的小腿上,摇着欲阖眼睡觉的萧景睿,说话声声清脆稚气,问萧景睿和别人一同睡觉是什么感觉。

萧景睿淡淡地答,说母亲不常哄自己睡,多是姆妈哄,近年年纪长了,便再不同别人睡。

言豫津黑白分明的大眼扑闪扑闪,道,真好真好呀。

好什么。

我没有和别人睡过,你是第一个。

这么说我得感谢你了。

那是,言豫津点点头,又道,所以你要哄我睡觉,就像你母亲那样哄。

萧景睿撇撇嘴,踢开言豫津挂在自己腿上的脚丫子,卷起棉被裹住身子翻身侧躺。

言豫津不依不挠,边喊着萧景睿边扯被子,扯不动,便跨腿骑在萧景睿身上,把萧景睿折腾起来打一顿架。输了后躺在床上哈哈大笑,笑累了,眼皮困顿。

昏昏欲睡。

初夏夜凉,蝉叫声起起落落,不响,却一下下拨人心弦。

萧景睿我们去抓知了吧。

你到晚上就像瞎了一样怎么抓。

你给我抓啊!

言豫津精神恢复,一个鲤鱼挺身,又骑到了萧景睿身上,拉住萧景睿的衣襟拼命摇。

萧景睿皱眉,望着言豫津雪亮的大眼睛思索了片刻,推开言豫津。

好好好,受不了你。


*


这样的夏天有好多,言豫津在边境从军时,遇见苍茫青草,奔腾骏马,密林里的知了小虫,都会想起萧景睿。

一个人总是在自己身边,与自己渡过那么多的岁月,渗透进了自己的生活,那见到风啊雨啊,花鸟鱼虫,都会觉得似曾相识。

幸好大梁边境之乱纷纷平息,各军告捷,士兵们终于可以凯旋归乡。

只是面容还带着风霜。

言豫津似长了好几岁,可那浓眉星目间还如离别那年一般纯真美好,真诚又逍遥。

他远远地就见到了萧景睿,就在通往曾经的宁国候府的那条路上,那条走了无数遍的路上。

他叫了一声,萧景睿回头。

这公子世间无双啊,回头的诧异转喜悦,笑得他身后的景都黯淡无光。

刚脱下战袍的萧景睿,穿回从军前的华服,一如往常温润似玉。

两人许久未见,此刻却如昨日才欢快地大醉过一场般。

言豫津拦过萧景睿的肩,说得第一句话便是:“走走,带你去妙音坊听曲子,看漂亮姑娘!”

“军中无女子,是不是苦坏了你。”萧景睿笑道。

“那是那是。”

没有曲子,没有美人,没有萧景睿,只有无尽的风沙和辣口的烧酒,如今再踏入妙音坊,仿佛踏入仙境。

轻纱曼妙,裙红似火,舞姬们挥衣舞袖,赤着那三寸的金莲漫漫绕着中间一青衣女子转。女子青得如翠竹,又如山涧溪水,秀手拨动琵琶,轻声哼唱。

言豫津已经醉了三分,躺倒在地上,一手指划着侍女倒酒,一手拉了拉萧景睿的袖子。他至下而上地看萧景睿的双眼朦胧带笑,因为有醉意,笑得有点痴:“你知道吗,我扎营的每个地方,晚上都有知了叫。”

“那是因为你老扎到林子旁吧?”萧景睿仰头喝一大口酒,一同躺下,看着屋梁,眨了眨眼睛,大概也醉了,突然就笑了出来。

“你笑什么!”

“笑你夜盲。”

“哼,我能说能打,聪明伶俐,长得又俊俏,就这一缺点,你非要从小说到大!”

“哎呀,言豫津你的脸要跑出门外去了,快去追。”

“你越来越会说了!”言豫津跃起,像小时候那样跨坐在萧景睿的身上,叫骂到:“这么久没打过你了,皮痒了是嘛,让我把你打得直叫爹爹!”

说完抬手欲打,发现萧景睿没有像以往一样迅速反击然后把自己压在身下,而是愣了愣。

言豫津一下就明白了,还没等他说什么,萧景睿慌乱地扯了一个笑,手一伸揽下言豫津的脖子,小脚一勾,就把言豫津压到了身下。

言豫津直反抗,无果。

“是谁叫爹爹?”萧景睿还是和以前一般,笑得得意起来,眼里就有光。

“我叫我叫!”言豫津道:“景睿爹爹,景睿爷爷,绕了我吧?”

“哼。”萧景睿笑着放开了言豫津,坐起,给言豫津倒了杯酒。

白玉酒杯在手里握了许久才被人接过,言豫津也坐了起来,盯着杯里荡漾的酒湖,缓缓道:“景、景睿……你有想过嘛……成亲?”他咽了口水,抬起头,恢复嬉皮笑脸:“毕竟现在你家里没以往热闹了,生好几个娃出来玩玩?”

“玩玩?我要是真的生了,我就在府门口立个牌子,言豫津不得入内。”萧景睿抿了个笑:“要玩自己生去。”

“哼!”言豫津一个后倒,又躺回地上,翻了个身,屁股朝上,嘟囔道:“萧景睿你要是敢,我就再也不理你了!”

萧景睿噗嗤一笑:“这话,你从小到大,说过多少回了?”说完,也躺到了地上,发出低低一叹。

琵琶还在弹着,曲子还在唱着。无人说话了,竟觉得这世间静得如暴风雨来临前的水面。

久久,言豫津转了个脑袋看向一旁的萧景睿,仍然趴着身子。

萧景睿定定地看着屋梁,比夜还黑的眼睛许久才眨一下。他靠近门,屋外的日光为他温柔的轮廓打了层绒绒的光,再亮一点,再亮一点,萧景睿就似要变得透明。

忽然,萧景睿转过头,发现言豫津在看他。他眼里的光闪烁了一下,随后又变得黑白透亮,温润清明。

言豫津伸手,突然就伸出手,他是想测一下自己与萧景睿的距离,还只是想触碰萧景睿?他不知道,他只知道伸直手一碰,正好捏到了萧景睿的鼻子。手指捏了一把,张开,滑过柔软的嘴角后,几不可察地颤了一下,收回手,放在萧景睿脸旁,留一个一伸就可以碰到萧景睿的距离。

“我……昨夜……我爹……”言豫津有些许语无伦次,顿了顿,理清思绪,他轻声问道:“你还记得我订过的那门娃娃亲吗。”

“……嗯。”

接着就是沉默。

沉默,便是不知如何说下去了。你这话什么意思,我的意思你又明白了吗?

寡淡的曲声织成了一张网啊,可以透过细缝看过去,却无法伸手探过去。曲子一直没断,唱曲的人换了一拨又一拨,直到夜幕降临,忽然下起了一场倾盆大雨。

雨声淅淅沥沥。

这时正六月,初夏的第一场雨,是与萧景睿一起听的。

这样也挺好。

言豫津阖上眼睛,雨声渐渐没过琴声,最终他沉沉睡去。


*


这天如此热,萧景睿本不想出门,只是那些名门叔伯都说,如今天下太平,衔着个军功也无多大用处,非要他去考学,做个文官。

他今天又和叔伯们打了个马虎,找了个借口,终于能逃回家。他是半个江湖人,向往相忘江湖的潇洒自由,又有满腔抱国热血,到底是要入仕还是出仕,他还未能做出决定。

这世上总有这么多事要决定,家庭,事业,感情——当初先皇替他选了名字,这两全其美的办法如今还能不能找到。

家门前的路刚好是个岔路口,萧景睿本只想快快回家喝一口凉茶,碰巧听到另一条街口传来琴声。

若是言豫津在旁,定会说走走走去听听就把他拉走,也不管他是不是要渴死了。

萧景睿浅浅一笑,又觉得没有这么口干舌燥了,便决定去听听。

再过几天,就是鬼节,再再过几天,就是言豫津的生辰。

街边果然有一卖琴的年轻女子,与她一起的还有一位白髫老人。

这爷孙俩虽说穿得是粗布陋衣,但造得乐曲音色却不输名工名匠所造。

萧景睿借过了一把琴,轻轻拂过光滑的琴身,再拨了一弦试音,觉得万分满意,正欲叫女子包起来买下,就听到远处言豫津叫自己的声音。

萧景睿回头,言豫津正笑着跑过来,跑得满天大汗:“要不是我听到这边有琴声,想着过来看看,不然今天又要错过你了?”

“又要?”

“对啊,这几日我来找你,你家的下人都说你不在府上……”

萧景睿一笑,接过琴,给了银子,道:“原来是这样,我还以为你这几天忙着你的亲事,没空理我呢。”说完,便朝家的方向走去。

言豫津没有立刻跟上去抱怨或…辩解,只待萧景睿回头,他才抬脚跟上,笑道:“哪有哪有,那些事让我爹去忙就成了。倒是你,这几日做什么去了,老不在家……我还以为……”话没说下去,言豫津眼神躲闪,眼珠子转了转,突然跳起去抢萧景睿手中被湖色棉布包起来的琴,道:“这是要送给我的吧?是琴?刚刚买的?怎么在路边买礼物给我?真小气……”嘴上虽这么说,摸到琴又笑得不停:“…知我者萧景睿也……”

“大街上别傻笑,真丢人。”萧景睿夺回琴:“去我家吗?”

“没有冰镇酸梅汤我不去。”

萧景睿扁嘴一笑:“那别来了。”说罢,转身大步流星离开。

言豫津一边骂萧景睿一边跟着他回了家。

到了家,萧景睿吩咐管家盛上一大碗冰镇酸梅汤给言豫津,又不顾言豫津的反对,让管家把琴放到珍宝库收好。

“你要是婚期在生日前,我便可以早点送你。”

言豫津不语,嘴里含着一口酸梅汤,噗得,喷到萧景睿脸上。

如此翩翩一佳公子,满脸甜腻的酸梅汤。萧景睿目瞪口呆,心想自己又没说错什么,这小子为了一把琴居然这么对待自己?!

言豫津一口喝尽酸梅汤,消了消火,道:“成亲的日子定在八月十五,到时会有请帖送到萧公子府上的!”说完把碗重重放到桌子上,气冲冲地离开了。

萧景睿愣在原地,久久,才用袖子抹了一把淌到下巴上的酸梅汤。

中秋成亲,怎么听着如此儿戏?

七夕月不圆。

言候府比往常要热闹些,言豫津要接待宾客,萧景睿便在后厅,帮言豫津点算礼物,完了又去厨房尝试菜式,一直到宴席散了,都未与言豫津打上照面。

曲终人散后,萧景睿才到前厅,在狼藉中挑出一个橘子剥皮吃了。橘子又酸又不新鲜,当今圣上英明,朝廷再无用官船运私物的现象,要吃到新鲜的南方橘子已经很难了。

“别吃那些呀,”言豫津进来,拉住萧景睿道:“我给你留了好的。”

萧景睿不语,被言豫津拉到屋里。

言豫津掀开被子,拿出了两个大橙子,一剥皮,汁就溅了出来。他掰了一半,递给萧景睿,道:“你怎么这么小心眼啊,生我气?我不就喷了你一脸吗?你不愿见我,连琴都不送我了,送了一壶酸梅汤……”

萧景睿见言豫津满脸的愤愤不平中带着失落,胸中的气已消了一半,接过橘子,道:“你藏食物的地方就不能换一个吗,没点新意。”说完,直直躺在了言豫津的床上。

言豫津也跟着躺下,道:“我这不是怕你饿了,找不到吃的嘛……”

“我饿了不会去厨房,堂堂言侯爷府,后厨空空如也?用得着掀你被子……”

“我留下的都是最好的,厨房的哪比得上!”

“那是那是,只怕下次再掀,见到是叫言夫人的某家大小姐……”

这话刚落,言豫津就抓起枕头猛打萧景睿:“萧景睿你个没良心的……”一边打一边骂,直到被萧景睿压住在床,气喘吁吁不得动弹。他望着在上方压住他的萧景睿,起音微微颤抖道:“…你老是提……是不是很在意…?”

萧景睿心提到了嗓子眼上,沉默了片刻,扯了一笑:“是啊,太好奇到底是哪家小姐如此倒霉。”

言豫津不语,定定地望着萧景睿。那眼似海面,卷起了的飓风激起汹涌波涛。

萧景睿顿时觉得,自己小时候总是这般压制言豫津,可现今这姿势却诡异万分。三纲五常,天道伦理,到底是对是错?人与天,到底谁更大?

他垂了眼,起身欲告辞。

言豫津也急忙起身,道:“夜、夜深了……要不在我家睡吧?”

夜深了,夜哪里深了,今日七夕,牛郎织女相会,深闺姑娘们难得出来一躺,正举着灯笼,叽叽喳喳地相夫婿。往年生日宴席一完,言豫津必拉着自己去放河灯,再等月升到最高空,喝得酩酊大醉相持回家。

在哪睡?在哪睡都顺理成章,关夜深什么事。

萧景睿满心酸楚,回头笑道:“…我去拿酒。”

言豫津一拍手:“一醉方休一醉方休!”

“你哪喝得过我。”

萧景睿拿来了酒,两人直接抱着酒壶,一人一口,灌入肺腑,划着酒拳,说些混账话,和往年好像没什么不同,直到言豫津先醉了躺倒在地,萧景睿看着言豫津的睡脸,觉得还是不同。

心境不同啊。

他想把言豫津抱到床上去,可是站起却觉得双腿如同灌了铅。他只好推开地上一堆空酒壶,倒在了言豫津身旁。

夜深,渐渐有微风送来清凉。

言豫津挣开一只眼,见着了一旁吐息均匀已经睡熟了的萧景睿,挪了挪身子,抽出一只手,轻轻握住了萧景睿的手,安然睡去,又在快天明时醒来松开。

只是这天这么热,蝉叫声那么响,谁睡得着。


*


那琴最终也没有送出去,搁在了萧景睿的房中。

整个七月,言豫津总在当天最热的时刻敲开萧景睿的家门,讨一口冰镇酸梅汤,以抚琴为名,待在萧景睿家里一整天,有时甚至留宿到第二天。

有心系萧景睿的叔伯,时而到府检查功课,见到玩物丧志的两人,总气得掏出教尺打手掌,打多了,萧景睿握剑都握不住,受不了,便赶言豫津去别的房间玩,自己一人在书房安安静静看书。

可看了没一会,言豫津又会跑到书房,再萧景睿耳边念叨些之乎者也,喋喋不休,闹得萧景睿扔了书,又与言豫津嬉笑怒骂成一团。

日子过得如流水,转眼便是八月,月渐渐圆。

言豫津留宿的次数越来越多,有时与萧景睿喝酒喝到醉晕过去,有时陪萧景睿挑灯看书,抱着书本趴在书桌上睡着。

萧景睿苦啊,每次都要把这个几乎与自己一般高却比自己重的人抱上床。然而最苦的是次次言豫津都会在他快要睡熟时握住他的手,扣扣他掌心的茧,又在天明时分松开。

这再明了不过了,只是他以为他不知道,他便要装作不知道。

萧景睿有时也暗笑,不过是成个亲罢了,为何弄得如离别般。可他,真想立个牌子在府门口,写着言豫津不得入内。只因晃着腰间酒壶踏进他家门的言豫津,笑得刺眼,如这盛夏高高挂在空中的太阳般刺眼。

八月十四的月亮已经很圆了,可怎么看,都觉得还是少了点。

月缺,人不齐。

萧景睿把书房的琴收了,放入买来时就带着的布包里。他隔着布抚摸着琴身,脑海里涌出言豫津抚琴时的样子——年少俊朗,天真无忧——他不禁走了神,直到被言豫津吓回神。

言豫津收起一惊一乍的鬼脸鬼叫,得意兮兮,看到萧景睿手中的琴,笑容顿时就凝固了。

萧景睿把琴递给言豫津,故作轻松地笑道:“新婚…大喜。”

言豫津接过,沉默,手微微颤抖地掀开布包,看着利落决绝的琴弦,突然扯下布包,把琴置于桌上,身姿潇洒,衣袂翩飞。宽袖长袍上绣着的暗纹梨花,雪白雪白落了一地,这是盛夏啊,竟让萧景睿周身一冷。

“我知道你一直嫌弃我弹得不好,可是我还是想弹一曲送你。”

这一曲谢你从我呱呱坠地陪我到娶妻生子,再祭你我在无数夏夜里看过星辰银河与丝丝心动,再再望以后你我天各一方月圆之夜你能记起我。

琴弦是世上最毒的兵器,即使断了,也要伤人分毫!

弦断情也断。

言豫津定定地看着手指上冒出的血珠,久久,抬头,望向萧景睿,竟红了眼眶。

他是多么爱笑的人啊,爱喜庆,爱喧闹,上次哭,大概是那年,因自己的绿豆糕被萧景睿偷吃了。

萧景睿的喉咙如同被沙子灌满,沙哑不能言,嘴里都是苦涩。他对言豫津对视久久,竟觉得那红通通地湿眼在怂恿他吻他。是的,他竟然想吻他,这是个多么胆大无比的想法啊——有些事情早已变质,只是他不敢面对罢了。

他缓缓踏前一步,又猛地退下,转头往门外跑!

那一刻琴被狠狠地砸到他脚步,硬生生让他停下。

言豫津在萧景睿背后吼道:“萧景睿你个畜生,你个懦夫,我喜欢你啊,你知道的,你不可能不知道啊!除非你脑子被驴踢了!”

萧景睿鼻头一酸,抬头望空中高挂着的,还阙一口的圆月,突然觉得全身力气都被抽走了,他失声一笑,道:“是,我脑子被驴踢了。”

多么可笑啊,萧景睿居然承认自己脑子被驴踢了,若放在平常,言豫津定能笑个三天三夜。可此情此景叫他如何…如何能笑得出来。

喜欢又怎么样,又能怎么样,若萧景睿不肯给他个开始,他也只能放弃。

他无话可说,他要输了,可是他又不甘心,他带着哭腔喃喃道:“…萧景睿……”这不是祈求,只是他感到迷茫无助,无意识寻找的一根救命稻草。

他叫动了萧景睿。

萧景睿沉重地走前几步,无力靠到门框上,道:“…你到底喜欢我什么呢。”

言豫津一笑:“我喜欢你陪我睡在那偌大清冷的言候府,深夜拉着我的手给我抓知了。”

这些事再普通不过了,即使是萧景睿与他说过一声早安,他也会说喜欢萧景睿,是因为他说了一句早安。

不是他喜欢萧景睿什么,而是萧景睿做什么他都喜欢。

萧景睿一下便明白了这意思,无力回天,只觉得心里一片寒凉苦楚,冷到指间发抖。他在一片茫茫地冰原上,在开垦,在挣扎,在寒风中瑟瑟发抖,看不见未来,那还要不要回头去牵言豫津的手,为他抓知了?

言豫津微微扬起头,突然问道:“那么,你又喜欢我什么?”

萧景睿一颤,猛地回头,心中仿佛燃起了大火,又哑口无言。有什么事情能瞒过言豫津的呢,他总能看透一切,又不点破。这是把他逼到了尽头。

言豫津如失了魂魄般勾嘴一笑,扳回了一城。他用袖子抹了把眼睛,如离弓箭般冲出门。


*


那是个怎么样的夏夜,炎热还是凉爽,萧景睿记不清了,只知那夜,蝉叫声震耳欲聋。言豫津软如面团的小手被自己握在掌心,另一只手捡了一根枯树枝,在黑暗中挥舞着,因为看不清,差点绊了个狗吃屎。

萧景睿皱眉,把言豫津手中的枯树枝抢过,道:“你别东张西望的,又看不见。”

“可是知了叫得很响啊,周围是不是都是知了,飞来飞去?”

“不知道。”那夜月亮很大很亮,可要抓知了,能见度还是低了。

言府院子里种了一株很大的老榕树,枝繁叶茂,根落地深埋又长出分支,子子孙孙,繁衍成林,知了都依附在了它身上。

萧景睿让言豫津在榕树下站住不许动,自己撸起袖子,爬上了树,沿着伸展的树枝,一直爬到顶。

越高越近月亮,月光洒在院子里,洒在言豫津眼神朦胧又期待的脸上。

“你找到没呀!”言豫津仰着脸,有些兴奋地应道。

萧景睿沿着树往下爬,手摸着树干,碰到疙瘩就抓手里,一路用袖子包了不少虫子,他不知道知了是什么样的,想言豫津也不知道,只知了会叫,可会叫的虫子也多。

落地后,言豫津兴奋地大叫:“你抓到了?”

萧景睿点点头,拉起言豫津的小手,原路返回。言豫津在他身后胡蹦乱跳,知了知了地叫着,惹得他一笑。

回房后,萧景睿小心翼翼地把袖子摊开,五六个黑色的虫子沿着手袖往肩膀上爬。

言豫津赶忙抓住其中一个,在萧景睿眼前晃啊晃:“知了知了!”

“你认识?”萧景睿微微诧异。

“认识啊,我白天抓过。”

看着言豫津和知了干瞪眼傻笑的样子,萧景睿轻声问道:“你喜欢啊。”

言豫津点点头,喜欢喜欢啊。

喜欢就好。

萧景睿咧嘴笑开了,言豫津开心,他便觉得开心。


*


这日府中比平时清冷,因是中秋,萧景睿便放了家中仆人们的假,让他们团圆去。

明明隔了好几条街,萧景睿还是觉得能听到迎亲队伍敲锣打鼓,点燃喜炮的声音。

他在书房内喝了好几壶茶,都无法静下心去学习。平日总要来叮嘱功课的叔伯没有来,大抵都被邀去言府参加婚宴了。

萧景睿当然也被邀请了,火红的请帖就压在四书五经下面,露出一个角。

那个角红如血,和新郎喜服是不是一个色?新郎现在是笑着迎来了花轿?还是红着眼在拜堂?

大红喜服加身,唢呐吹醒了整个金陵城,万人空巷。

言豫津站在言府门口望着涌动人潮发呆,良辰快到时被言候叫回了正厅。

萧景睿放下笔,又拿起,在书上做了个标记,又放下,抽出了书堆底下的喜帖。摊开,见着了烫金的言豫津三字。

没有新娘的名字,萧景睿心里一阵疑惑,又一阵心悸,一阵烦躁。……与言豫津共度一生的那个人是谁?

他把请帖丢到一旁,起身去了院子,深呼一口气,抬头遥望天边,双眼一酸。

快正午了,接近一天最热的时刻,院子里的蝉儿们躁动不安,知了知了地叫着,叫透了整个夏天,声声催促着萧景睿。

他不知道喜欢言豫津什么,只知道,无论言豫津喜欢什么,他都想为他弄来。

言豫津是一团火啊,奋不顾身,如太阳般燃烧。他在乎什么呢,他只在乎萧景睿。

天道轮回,伦理道德,最终不过是一抹归于天地尘土罢了。

言豫津看得那么透彻,知晓罪恶,通达喜乐,却仍选择为心而活。人生在世,最重要的还是要活得开心。

那新娘名字为空的请帖,是不是……是不是说明……

萧景睿不敢再去想,是好是坏,他都在思考后果前,撒开脚丫子狂奔起来。

言府牌匾上挂着的红花有多红,萧景睿一眼都没看,他直直冲进正厅,拨开层层人潮,拉起一脸诧异转为欣喜若狂的言豫津的手,在众人的见证下,跑出了喜堂,跑出了言府,穿过熙熙攘攘的闹市,穿过车水龙马的街道,到了一个无人的地方。

那是他们常去的城郊,有山有水,葱葱青草已漫过膝盖。

言豫津大笑起来,眼角还闪着泪光。他的喜服血红似火,趁得他的笑容越发艳丽。

“你根本没有定什么娃娃亲。”萧景睿气喘吁吁,皱眉道。

“有啊,我推了而已,我和我爹说,就认你一个。”

“那你还成什么亲?!”

“我就想看看,你敢不敢喜欢我。”言豫津低声道。他在赌,为自己那年夏天涌生的悸动赌一个结局,一个好的结局。

“我不敢。”萧景睿一扁嘴,放开言豫津的手佯作要离开。

言豫津顿时哇哇大叫,蹦起跳上萧景睿的背,萧景睿措手不及,一个踉跄,没有接住,被言豫津压倒在地。

虽然离他想象的还有点距离,但好歹制止了萧景睿离开的步伐。他用体重死死地把萧景睿压在杂草上,四周的草快要把他们盖住。

“萧景睿你没个懦夫,不想理你了。”言豫津靠在萧景睿耳边喃喃道。

萧景睿无奈一笑,压在身上的重量把他的心压得实实的。

突然起了一阵风,青草涌动,远方大树上的蝉开始叫了起来。

言豫津道:“…景睿……可以亲你嘛……”

萧景睿别过头,道:“不可以。”被骗了的气,还没消呢。

言豫津不听,直直在萧景睿的后颈烙下一吻,而后抱紧萧景睿,放声大笑。

夏天终于要结束了,那夜抓得知了在第二天也飞得无影无踪。四季轮回,昼夜交替,一年一年,回头有你,未来也有你。


end


——

几个星期前看了他们的cut,他们身上有种少年感,深谙世事,又待人真诚。

把他们给我悸动写了出来,再给他们一个好结局,只希望世间所有默默恋爱的人,能圆满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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