榕树

没用的年更型作者。

 

算一卦桃花②

2


今天有戏,师父要林新在屋里吊嗓子,哪都不能去,可林新惦记自己的那不幸姻缘,昨晚整夜都无法安眠,怎能再等一夜。他只好从戏园子后门溜出去,谁知脚刚踏出后门,一泼带着皂角味的冷水就从头上哗啦淋了下来。

这是几月的天呐,那可是冷到骨髓都能结成冰。

林新嘴里喷着泡沫:“谁他妈从楼上倒水……”

小楼窗台上探出一个头,是照顾戏园子伙食起居的刘妈,她嗓门一向粗,对着楼下大喊道:“小新啊,你咋得走后门呢,我哪知道会有人啊!赶紧去换衣服啊!别冷着了!”

这嗓子一吼,全院的人都听见了,师父挥着教鞭,冲到后门把林新抓了回去。

戏练到傍晚,师父终于肯让林新出门透透气,林新便赶忙跑到了那茶馆。

幸好王半仙还坐在茶馆前,一身黑布褂子,戴着能遮住半张脸的墨镜,翘着二郎腿,那翘起的脚丫子,穿着不搭得黑亮皮鞋,摇啊摇。

一见王半仙,就听他道:“你今天有水灾。”

林新大惊,急忙拍手道:“对啊对啊,你咋知道呢,今天我可惨了,被浇了一头洗衣水,冷死了。”说完又觉得冷,拉紧了棉袄外套,这么大只的人,缩在王半仙只有三尺的小算命摊前。

王半仙墨镜下的眼睛都是笑,他挑了挑眉:“你什么事,我都知道。”

“那……我和王少爷……”林新支支吾吾,生怕对天上的神犯了忌讳:“半仙,我……你……要不再算一遍?…啊啊我没有说你不准啊,只是老天爷也有打喷嚏不小心点错的时候吧……”

王半仙撇撇嘴:“命本如此。”

“这……”林新见王半仙不愿再测,甚是为难:“既然命中注定,那王少爷咋一见我就损我,诋毁我呢?”

王半仙一笑,道:“待我说与你一段野史。古时有一人叫穆子,他的妻子淳于氏无法生子,又十分擅妒,不允穆子纳妾。传宗接代乃大事,他终忍不住要找‘妒总管’治一治淳于氏。‘妒总管’助他娶了两貌美姬妾,良宵过后再见淳于氏,竟然不是耀武扬威的样子,而是哭了,你说这是为何?”

这野史出自李渔之手,李渔也是位写戏曲的才人,林新自然认识,书也囫囵吞枣过几本,他只记得书上说:“他们夫妻二人日日相见多年,突然有一天没见到……大概是想念了。”

“既然情深如此,又为何要纳妾?”

“这我哪知道啊……”

“因为心中有怨,有情就有怨,有怨就想作死……咳。”

“就想做啥?”

“没什么。”差点骂了自己。王半仙清清嗓子,继续道:“你要哄王少爷,哄得他高高兴兴的了,才行。”

“哄他?为啥?他这么损我!我凭什么要哄他?”

王半仙脸黑了三分:“人家当初重金请你进门,你也不想想就拒绝了,你让人家怎么想!面子哪里搁?没半夜趁你出院子夜尿时绑了你打一顿,算好的了!哼!”

“这……”林新被王半仙这理直气壮地一说,竟然真觉得是自己的不对:“那…我要怎么哄呢?”

“我哪知道。自己去问。”

“好……”林新思忖片刻,起身叹了口气道:“好吧……谢半仙指点迷津。”

“不谢。”王半仙摇摇头:“一卦,一个大洋。”

林新差点站在平地上摔一个踉跄,他嘟着嘴,不情不愿地解开棉袄外套,解开长褂子,在封在内衬上的口袋里掏出个银币,压到王半仙的桌子上。

王半仙把那还带着林新体温的银币捏进了手心,笑道:“真抠门。”

林新哼哼两声,系好衣服,道:“唱戏很辛苦的!血汗钱!”


人一走,王半仙就招了一辆黄包车。

脱下算命褂子,王少爷沐浴更衣,静待送上门来的林新。

等啊等,等来了张戏票。

王少爷翻转戏票看了又看,想这人要耍什么花招,不由有些期待,立即让管家备了车,驶向戏馆。

林家班是个很小的戏班子,名气不大,但在这老城里扎根久了,有一班死忠听众,都是些白发苍苍的老文人。

王少爷不常去,更不会明目张胆地去,这次收了戏票,让他终于能去得招摇。

戏馆里招待客人的小童见着了王少爷,急忙迎了上去,接过王少爷脱下的毛领大麾。他把王少爷引到了最好的位置,又上了一壶龙井热茶,一碟小米花生。

王少爷甚是满意,扔了一颗花生入嘴:“那谁呢?”

“台下备妆。”

王少爷轻哼一声,也不亲自来接本少爷。

“让他过来。”

小童应了是,一溜烟跑到后台,不一会,已经花白了一半脸的林新,穿着宽袖戏服,慌乱地跑了出来。

“你找我干啥,忙着呢。”

“忙着?哼,我也忙着呢,一个时辰能赚几条大黄鱼,还得来看你这破戏。”

“你有病吧,咋一见我就呛我……”

王少爷的脸顿时就黑了,有这么哄人的吗!有这么哄人的吗!有这么哄人的吗!

“哼,请人看戏,没点诚意。”

林新有点不好意思,可他想来想去,自己也只有这一件本领:“那……那你想咋样。”

“给点曲目吗?”

“这都排好了……”

“哼。”

“好好好,你说你说,我啥戏都能唱,曲来张口,跟师父说一声就成。”

王少爷微微一笑:“你还记得你第一次上台唱得是什么吗。”

“白兔记……?”

“嗯,就唱那个。不过,你唱旦角。”

“啥?!”林新目瞪口呆:“我唱旦?你说我要是长得白白嫩嫩是个秀气小生就算了,我可是能演武生的……大块头啊……你他妈逗我吧!”

“我看上去像是开玩笑的吗。”

“……”

“哼。”

“……怕是那青衣都要被我撑破…………”

“爱演不演,不演我也好回去数数钱,更开心。”

王少爷拍拍衣服,正欲起身,林新急忙把王少爷按回座位上:“演,我演!我演成了吧!”他努努嘴:“既然都要演女角了,那我演荆钗记。”

王少爷呵了一声:“那我就是孙汝权咯?”

“你自己说的!”林新做了个鬼脸,逃回后台。

王少爷看着那蹦跳的背影,摇了摇头,一边笑一边吃花生。

人还没一身青衣出来呢,他自己倒已经笑没了眼睛。真是出了口恶气,出了这五年时时刻刻惦记着的恶气。

桌上的茶凉到半温,曲子响起。

林新水袖掩面,缓缓入场,一身白色轻纱戏服,被他撑得快要裂开了。

王少爷看着林新窘迫的模样笑出了声,暗暗道了句:“丑死了。”

林新没有学过旦角的唱腔,只根据长年在戏班子的经验,尽量掐细嗓子,唱出来。

破铜烂铁,呕呀嘲哳难为听。

幸得林新功底好,和人对过的曲子,不是自己的部分,词调都记得。习惯之后,竟然觉得还可入耳。

王少爷听得满心欢喜,人群之间,台上台下,一直盯着那壮硕的白色团子,跟着曲调摇着脑袋,不时笑出声。

其他听戏的人,不明缘由,只以为要旧戏新作,演一出喜剧,听着听着露了些笑声。

林新万分想死,万分想死,幸好这戏后几场都十分悲切,让他可以发泄下情绪。往台下望去,那任性少爷笑弯的眼睛亮如星辰,林新心里一咯噔,移了视线。这人眼里的笑是不是太热了些,就像刚刚热好的老窖烧酒。

好不容易做到抱石投江这一台戏了,林新的泪都是高兴的泪。眼前湍湍的河流是戏班子里的水箱道具,只要往里面一跳,戏就终了。当然,人不可能真往里面跳,是要借着巧技,跳入戏房里,那与戏台一般高的水箱子,也是只是为了渲染戏的氛围。

林新捏着嗓子,嘤嘤念完钱玉莲的自述,就欲赴水。

台下的人已不多笑的了,林新做戏的功底真的好,不少人看到他驻立在江边,竟然觉得万分凄惨,不禁抹了把泪。

王少爷静静看着,恍然想起,林新是不是真的觉得自己是孙汝权。可是自己又没逼林新什么,要怪就怪林新太蠢,这都能被自己骗回家。

想起台上那个抹了红脸的林新,总是毫无形象地在自己茶馆里啃鸡爪的样子,王少爷又笑了起来——快跳啊快跳,跳完带你回家,鸡爪都是你的。

林新抱起石头,迈开步子,就欲转弯往戏房里跳,做个假落水,谁知这两步踩到了拖在地上戏服,人一个不稳,噗通,落入水箱子里。

水花四溅!

王半仙怎么说得来着,你今天有水灾。

原来这才是水灾!

林新欲哭无泪,这水箱子虽只有四五尺高,可他穿着不合身的衣服,脚怎么踏水都碰不到箱底。

气泡咕噜咕噜往上冒。

林新隐约听到观众席上嘈杂的讨论声。

救命啊,我不是演戏啊……噗嗤……他妈真不是在演戏啊……

心酸得眼泪鼻涕横流时,就有一人跳入了水箱中,捞起林新。腰被人扶着,刚找到了平衡,力就没了。林新急忙扑腾扑腾,终于踩到了底,站了起来,吐水吸气,抹了脸上的水。刚刚入水的人,怎么都没有冒头,林新急忙把人捞起来。

王少爷如落汤鸡般,被发油抹得整洁发亮的头发凌乱地贴在脑门上,脸黑似煤炭。他把胸腔里的水都咳了出来,缓过气,才道:“真他妈重。”

林新吧咂着眼睛,哎呀这里有个人逞英雄失败还要怪别人重。

戏场里的其他人也赶了过来,把两人捞了起来,棉衣毛巾围着,送进了后台。

王少爷打了喷嚏,对林新骂道:“你小时候是吃屎大的吗?走在平地上还能摔下去?!”

林新撇撇嘴:“那我让你救了?而且你也没救成……”

“本少爷要救就救,关你屁事。”

“你这人能不这么别扭嘛……喜欢我就直说啊……”

王少爷脸突然起了一抹红,骂道:“谁他妈喜欢你了,也不照照镜子!长得比我家门外那条赖皮狗还丑!”说完扔开戏班子的人给他披上的衣服,拉着管家气急败坏地走了。

“什么人嘛……”林新吸吸鼻涕,想着老天爷是瞎了眼了才给自己搭了这么一段姻缘,自己费心尽力做那么一出戏,大冬天都掉水里了,最后还是只得一顿骂。他弯腰捡起被王少爷扔到地上的衣服,拍拍灰,忽然大了个大喷嚏,鼻涕喷到了衣服上。

师父急忙接过了衣服,赶林新去洗个热水澡,再煮碗姜茶去去寒气,不要着凉。

林新应了好,哆哆嗦嗦跑回自己的屋子。脱了湿衣服,坐在装满热水的洗澡桶里,浑水酸爽。

房里的热气聚成浓雾。

人安静下来就会胡思乱想。

林新泡着泡着,恍然想起,那人跳入水时的脸,满是着急之色——

你说这王半仙算得姻缘到底准不准?林新不知道,他只知王半仙给他点的这个人,对他,确实情深意重,不惜舍命。


TBC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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